人間虛妄

6

通往網路室的那條路明顯有人經過的痕跡，雖然並未刻意打掃，但人走多了的道路自成蹊徑，原北堂院顯然還有人固定活動，不是過去的同學們，那肯定就是政府軍的勢力了。

灰塵漫舞的通道裡兩人還有心情一來一往地交談，袋狼心裡想盡快解決任務，只要消滅橫亙眼前的危機，他就能和雲豹回到原北堂公園，看看他們的家是否和現實世界一樣存在著。

廢墟之中，唯有網路室的電子門仍然運作，門邊的電子鎖和他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肯定是政府勢力重新安裝的。

「怎麼進去？」

「我來破解。」

沒有絲毫猶豫，袋狼的手指在密碼按鍵上靈活操作起來，他一向擅長這些，駭進系統破解防守，對他來說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雲豹則提著刀，四處戒備可能突然冒出的敵人。

說也奇怪，剛剛那個巡邏的男人被他們解決之後，一路上居然沒有再遇到其他政府兵，莫非是因為政府其實不重視這個地方，只派了寥寥兵力看守？

又或者，因為這是虛構的世界，所以政府軍其實也終究是他們世界裡一件半大不小的一個事件而已，畢竟雅典娜的目的，是讓這裡成為袋狼的美好未來。

雲豹的思緒才轉了幾圈，就聽見電子鎖彈開的細小聲響，區區一道電子鎖果然攔不住袋狼。

他們一心想著解決政府這個隱患，反倒沒有太多顧慮，雲豹一腳就踢開了網路室的門，安安靜靜，只聽見散熱器運轉的聲音，弔詭的是應該留守的士兵卻不見蹤影。

網路室裡只立著一個身影，黑色軍服明白昭告他的政府軍身分，只一個背影，就帶著隱隱壓迫感，威壓迎面壓來。

站在中央的男子高挑修長，看不出一絲情緒波瀾。銀色長髮微捲，披散肩頭，單片眼鏡後的眼睛閃著無機質的銀色微光。

「你是──真空。」

雲豹握緊了打刀刀柄，雖然未曾謀面，但是男子的外型搶眼，外套上有著政府的標誌，和當初袋狼提供的資訊不謀而合，簡單過濾後就能輕易猜出對方的身分。

真空這個名字在原北堂公園裡，幾乎等同於禁忌。只要和這個名字掛勾，對袋狼來說都是刺人荊棘，哥哥的死、利維坦1.0缺失的記憶、2.0遺忘的過去，濃縮成真空二字。

記憶核心裡出現的人事物不過是數據，雲豹再清楚不過，就連他和袋狼也是兩列幾乎看不出差異的數字，一個Delete便能刪除。

「原北堂院的殘黨。」

不等兩人反應，男人面無表情地舉起手中的槍，空氣中傳來細微聲響，袋狼知道對方將子彈上了膛。

空氣變得稀薄，缺氧的感覺迅速漫開，身邊的雲豹一瞬間也變得遙遠而恍惚。

「真空……」袋狼不自覺地低喃對方的名字，感覺嘴裡滿是苦澀，這個男人的出現拆解了他所眷戀的家，他用盡全力想留住的，終究還是如潮汐退去，留下滿灘玻璃碎片。

泥濘的腦袋嗡嗡作響，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了二四一離開的事實，對於這個男人，他有各種怨恨，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袋狼的眼淚熱燙著滿出眼眶，順著臉頰流下落至地面，和粉塵融成一片：「你愛哥哥嗎？」

二四一曾說真空是他的魔王，他為了真空，放棄了曾經為孤兒們信仰的戰士身分、對二零九做出過的誓言，他答應出獄後要一起好好生活的承諾。

「袋狼……！」

雲豹的呼喚只輕輕撞擊聽覺，袋狼的視野因為淚水而逐漸模糊，暈開成一幅諷刺帶彩虹光暈的朦朧畫面。

真空維持著持槍的手勢，銀瞳微微瞇起，對袋狼的問句恍若未聞。

空氣裡的細微聲響逃不過雲豹的耳朵，他幾乎是在聽見板機的輕響就一把拉開了陷入混亂的袋狼，子彈貼著他的肩膀飛過，擦出一道血光。

第一發子彈引發了接下來的戰鬥，真空的瞳孔就像精準的瞄準器，他的子彈逼著兩人不得不防禦，袋狼的眼淚爬滿臉頰，而真空卻始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真空……真空……」袋狼想喊卻被扼住了頸子，兩人都在近距離比較佔優勢，一時之間居然被子彈逼得無法還手。

袋狼想起那段時光：他坐在地上，電線和各種材料散落一地，他小心翼翼地將刪除部分後二四一的記憶植入利維坦裡，聽見熟悉的語氣響起，他如釋重負，同時又覺得內心空落落。

那個罐頭應該不可能被打開，可笑的是他憧憬的一切都敵不過真空那把錐子，他一鑿，美好家庭的畫面由靜止漸漸出現裂痕，而後四分五裂。

「袋狼！」

袋狼用力眨眨眼睛，卻無法抵抗暈眩，雲豹替他擋下了大半的攻擊，傷口在漸漸增加，真空的射擊精準，雖然一時半刻無法拿下他們，但是袋狼的失常是極大的破綻，雲豹左閃右躲，展開一場耗時的纏鬥，如果沒有意外，戰鬥會拖上多久都很難說。

真空並沒有呼喚幫手，他連一個通知的緊急鈕都沒有按，只是一味射擊，目標是袋狼。

戰鬥陷入輪迴，直到子彈終於打中了目標。

子彈沒入雲豹的胸口，袋狼的呼吸瞬間停止，一切時間流轉都宣告暫停，慢速播放的畫面停格在同一秒。

直到他不顧眼前危機撲上前抱住雲豹，時間沙漏裡的細沙再度瘋狂落下，深切提醒他眼前事實的是溫熱的手心，刺目的鮮紅逐漸由雲豹的心口滲出，染紅了他的手掌。

耳邊突兀地傳來各種奇異雜訊，他感到四周場景變得微微模糊，像只有瞇著眼才能看清的畫作。

「雲豹！」

袋狼咬住嘴唇，看見雲豹的嘴唇微微蠕動，卻細得聽不清晰。

他痛恨起記憶核心的真實五感，雲豹的生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消失，就算他理智再如何提醒自己這裡只是虛構的世界也沒有用，若是雲豹的數據在記憶核心裡消失，那雲豹還會繼續存在嗎？

雲豹的身體出現了和方才那名士兵類似的變化，糊焦一般的殘影抽乾袋狼全身的力氣，漸漸變得透明的輪廓和指尖明明近在眼前，他卻提不起任何勇氣去觸碰。

雲豹身周解離出一串數字，跳躍的符號瘋狂閃動，袋狼此刻卻一點也看不懂了。

滾燙的眼淚開始下落，袋狼扁著嘴，想大吼著威脅或撒嬌，雲豹的記憶一幕幕跳出來，他聽不見周遭的其他聲響，真空的攻擊暫歇，究竟是他收手還是去喊其他人他無暇他顧。

只有片段的記憶反覆提醒他可能的事實，反覆重播的片段聲音讓他耳膜刺痛。

『那，會害怕失去嗎？』

『如果能理性思考，就不是談戀愛了嘛。』

雲豹的記憶碎片跳針般不斷閃動，他被迫又一遍看著記憶而不能作聲，透過雲豹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背影。

『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如果這輩子很長很長呢？』

網路室的牆壁開始片片剝落，粉塵和光線搖搖晃晃，搖散了視野內的所有人事物。

地震嗎？

「雲……豹……」他聽見自己不斷重複這個名字，卻無法傳達給任何人。

恍惚之間他手上一直斷線的通訊器閃了兩閃，亮起訊號燈的同時隱約傳來焦急的呼喚。

──袋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