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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穿過心之結界進入記憶核心的感覺是種奇異的經歷,身體和意識剝離的瞬間能清楚感覺到自己逐漸失去了身體的自主能力,輕飄飄地無著力點,但是不過幾秒鐘之後,眼前的一切就變得清晰起來,眼角的淚痕還是燙的。

這裡是雅典娜用文字建構出來的記憶,五感完全複製現實世界,適應時間過去,袋狼抹去眼角的殘淚,鼻尖竄入厚重的灰塵氣味。這裡是原北堂院,訓練場以往總是有人在練習對打,兵器交接的聲音擦出火花震動耳膜,提醒著所有人逐日倒數的最終測驗。

但現在一片寂靜,袋狼踩過積滿粉塵的訓練場,他記得他在這裡和雲豹、渡渡鳥練過對打,渡渡鳥的軟鞭十分難纏,刁鑽的角度常常打得他措手不及,若是當初他沒有去了鎮上而參加最終測驗,應該也能順利成為戰士吧。

袋狼的語言常常如一柄刀,他說快滾其實是想留他,卻往往話說一半先哽咽,只好匆匆轉開紅了的眼。

他遲疑了一下,穿過寂靜的訓練場,他不曉得雅典娜會輸入什麼樣的情節,彷彿他現在是一個玩家,面對荒廢的原北堂,他嘴裡湧出微微苦味。雲豹會在哪裡?他的身體好了嗎?

廢棄的原北堂,連網路中心都杳無人煙,袋狼的手指輕輕劃過監控室的桌面,白皙指尖立刻染上一層灰黑。

原北堂院的人呢?雖然在最終測驗後他們脫離了原北堂院,但是從小生長的地方令他很難割捨那份情感,他循著記憶來到他們三人的房間,電子鎖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運作機能,門卻牢牢緊閉,他推了幾下未果,只好放棄。

他有些困惑,雅典娜究竟讓他來這裡做什麼,這裡的時間點應該在現實世界之後,但為何原北堂已成廢墟?如果他回去他們在現實中為家的原北堂公園,他們會在那裡嗎?

他折回原北堂大廳,電子告示板已失去光澤,但他仍記得,最終測驗那一日,原本是三人小組的他們因為渡渡鳥離開,只有他和雲豹兩人參加測驗,他入侵系統,竄改了殘疾人的標示,成功轉移砲火,和雲豹在山林間躲藏,但最後一場惡火肆虐,他那瞬間不及思索,一把推開雲豹,本來就有舊疾的腳因此受到二次傷害。

即使測驗前雲豹信誓旦旦地說會以完成測驗為先,他卻沒有丟下他,雲豹的眼眸總是鮮紅,如螫人紅蟻,但是他卻不會被咬。明明是那麼溫柔的注視,他卻總是一再錯過。

「雅典娜,我現在應該去哪裡啊……」不禁委屈地扁起嘴,因為膝蓋舊傷讓他討厭席地而坐,他站在荒廢的大廳內,荒涼的景色平靜無波,他愣愣望著電子告示板,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

「咦?」袋狼錯愕地張大眼,灰塵是假的──告示板上的塵埃黏得死緊,像是惡俗鬼屋裡的布景道具。

身後傳來不尋常的動靜,他猛地扭過頭,看見一個人影緩步而來。

雖然幾乎都坐在監控室裡,但晨晚間的練習袋狼也沒落下,手已悄然摸上鐵尺,一個閃身躲到巨大告示板之後,呼吸變得淺薄急促,他沒有預料會在廢棄的原北堂遇見其他人……他偏頭,小心翼翼地觀察那一邊,對方的腳步聲很輕,看來應該是個高手。

專注的他盯著人影停在桌椅邊琢磨什麼,似乎暫時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該怎麼辦……袋狼的腦袋高速運轉,這裡的地形他雖然熟悉,但是在原北堂院荒廢的現在,任何風吹草動都會曝露蹤跡。

袋狼的精神聚集於前方,卻忽略了背後靠近的危機,黑影無聲無息地欺近,等到袋狼驚覺,口鼻已被對方一把摀住。

太大意了!

暗自咬牙後悔自己平常練功還是懈怠了,他反射性想掙脫,手肘猛地向後撞,鼻間卻竄進一絲熟悉氣味,令他動作一滯。

在原北堂公園,他和雲豹的房間相連,共用同一間浴室,洗髮精沐浴乳當然一樣,他們身上有相同的味道。

「雲豹?」勉力擠出一聲呼喚,對方的力道一鬆,他立刻扭過頭,那張熟悉而遙遠的容顏只距離他十五公分遠。

眼耳鼻都如此熟悉,雲豹還是雲豹,袋狼感到鼻子一酸,幾乎又要流淚。

「雲豹……」

「袋狼,你怎麼會在這裡?」拉著他站起身,雲豹輕輕拍去他衣襬染上的灰,伸出手觸碰他的頭髮,棉絮一般輕柔,幾乎讓他以為是幻覺。

「我來找你。」袋狼用力抹了抹眼睛,把眼淚逼了回去。

「我以為你還在生氣。」雲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注視令人打從心裡發燙,袋狼張張嘴,卻只能發出一個哭泣的單音。

袋狼緩緩伸出手,握住了雲豹因練刀而生了繭的手,溫暖穩穩傳來,另一手掌心貼上雲豹胸口,感到穩定的跳動。

「袋狼?」

「雲豹,你的心臟……」話語哽在喉間,那是他自從那天起就深埋的自責和恐懼,衝破了內心那層軟土,逐漸變成盤根錯節的深刻惶恐。

雲豹勾起唇角,笑容一如往昔,帶著他獨有的張狂和柔軟:「別多想了,我身體好得很。」

「你……」袋狼才剛開口,雲豹就輕輕摟住了他。他總是如此,有時說話像刺人的刀片,偏偏又在他軟弱時給他溫柔的擁抱,而他太常忙於鬧脾氣,忽略了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和暗號。

袋狼用力忍住想流淚的衝動,雲豹的擁抱停留了好幾秒,讓他放心地閉上雙眼,習慣的溫度、熟悉的氣味,讓他願意把全身重量都交到他手上。

直到雲豹鬆開手,袋狼才依依不捨地抬起頭,反正他往後多得是時間可以索討擁抱。

「雲豹,你怎麼會來這裡?」

雲豹的手在他頰邊停留了幾秒才放下,視線向廢棄的大廳一瞥:「廢棄的原北堂院最近有一些活動的痕跡,不曉得情況如何,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

「雲豹……原北堂院為什麼荒廢了?」袋狼甩了甩頭,瞇起眼睛想從眼前的場景抽絲剝繭:「老師呢?其他人呢?我們離開沒有這麼久啊?」

「搬遷了。」雲豹輕描淡寫地開口,拉平了袋狼起皺的衣領:「原北堂院培養戰士的事情被政府發現,這裡差點就被找到,老師們為了逃避政府的追捕,所以整個原北堂院都遷走了。」

袋狼沉默著,他和雲豹也算是背棄了原北堂院,這時候說擔心的話顯得反而矯情,他搖搖頭,最終只應了聲嗯。

原北堂院,距離他們的最終測驗,不過幾年時間,他恍然間發現哥哥已經天人永隔,九哥溫和的臉刻進幾條滄桑的皺紋,二零七也不會再以學長的姿態教渡渡鳥武術。

三人小組離開原北堂院,任務失手而進了黑牢,那段空白地帶讓他的身體習慣於年幼的時空,二四一的死訊像個劣質玩笑,讓他習慣的世界顛倒翻轉。

直到痛苦的傾慕和崇拜被血淋淋撕開,他才被迫清醒:他眷戀的一切不可能如罐頭一樣永遠防腐保鮮,哥哥如此,九哥如此,二零七和渡渡鳥如此,最終,連雲豹都──

袋狼猛然顫抖了一下,背後掀起一陣冷汗,像剛從海水裡濕淋淋地爬上岸,讓他不由自主咬住嘴唇。

對了,這是雅典娜寫的小說,雲豹應該在記憶之海,是他拜託雅典娜寫這個故事給他的,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想要再見雲豹,他想告訴他……

他甩甩頭,感到一陣奇異暈眩,雲豹離他只有三十公分遠,所以眼前的雲豹,其實是雅典娜運算的程式碼……

「袋狼?」

「呃,沒、沒事。」袋狼感到心跳突然快得壓迫呼吸,他轉開視線,感到嘴裡發苦。真的雲豹他……

雲豹瞇著眼睛湊近,逼近到只剩下五公分的呼吸空間:「怎麼了?腳又痛了?」

「才沒有!」袋狼哼了一聲,用肩膀撞了對方一下:「所以呢?既然遷走了,你還回來幹嘛?萬一遇上政府的人……」

「就是這樣才回來找線索啊。」雲豹拉開彼此的距離,聳了聳肩:「雖然離開原北堂院,還是不希望看到老師們被抓進黑牢吧。」

袋狼點點頭,不自覺露出微笑:「哼,誰care他們啊。」

他轉頭看向身後,身周場景就像電影的場景,他心上劃過一絲奇異感,似乎有甚麼碎片被他遺漏了。

「啊!」袋狼猛地抬起頭:「剛剛有個人──咦?」

遠處的人影消失了,彷彿那裡不曾有人出現,地上的破敗甚至感覺不出任何有生物經過的痕跡。

袋狼按了按額角,試圖消去那絲暈眩感。

「走吧。」雲豹下巴一揚,恍然間袋狼將他的臉和年幼的他們重合,雲豹總會不著痕跡地放緩腳步,那時他的腳傷招來無數的嘲笑,袋狼一一用自己的方式反擊回去,網路上沒有人的技術比得過他,直到那些人只敢用怨恨的眼神注視他們。

離開灰塵足以引發過敏的廢棄原北堂院,袋狼跟著雲豹來到原北堂地區的鎮上,他已經很久沒有離開廢棄公園了,鎮上的風景令他感到陌生而熟悉。

衝突感濃厚的科技建築和復古的西式街道鋪開一條道路,向下的紅磚道性他聯想到古老的西洋電影,逃家的千金小姐在暗巷處和她的情人會合私奔,但一轉頭又看見整棟的白色建築,玻璃帷幕反射陽光,外牆螢幕閃爍電子雜訊。

袋狼覺得膝蓋隱隱痛起來,他安於公園那個小小的地方,太過依戀「家」,讓袋狼幾乎一路都走在雲豹的身後,雲豹比他略高一些,肩膀恰足以擋住前方太刺眼的陽光。

「到了。」

「這裡是……Noah?」袋狼沒有來過渡渡鳥工作的夜總會,不過照片也看過幾次,對於這個把好友從身邊吸引走的地方,他始終懷著一份複雜情感。

雲豹泰然自若地推開Noah的門,白日還未到營業時間,店內空無一人,袋狼納悶了幾秒,直到聽見小動物的叫聲。

一隻橘色幼貓親人地靠近,貓抓著他的腳,對他喵喵叫個不停,袋狼一伸手,小貓就湊上前親暱磨蹭他的掌心。

「欸,好癢……」袋狼忍不住笑出聲,白皙臉上浮起一層紅暈。

Noah裡的裝潢則如他記憶中那樣,復古的裝潢和擺飾,舞台略顯陽春但是銀色的閃亮布幕及光球卻足夠炒熱夜晚氣氛。白日裡這些物品宛如陷入沉睡,夜總會和一間溫馨的咖啡廳並無不同。

袋狼玩心一起,坐到吧檯前的高腳椅上旋轉了半圈,幼貓依然不屈不撓地刨抓著他的腳踝。

「袋狼。」雲豹伸出手,在他頰邊猶豫了會,而後輕輕撫上他的面龐。

袋狼順從地閉上眼睛,感到雲豹的氣息拂過耳際,輕如羽絨的吻落在臉頰上,他睜開眼睛,紫瞳透出一絲埋怨。

「雲豹──」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驚散了兩人之間的曖昧,幼貓受驚而逃竄進吧檯後,袋狼立刻跳下高腳椅,吧檯後陳列整齊的酒櫃發出搖搖欲墜的聲音,他按住腰側鐵尺,雲豹卻阻止了他。

「我去看看,你留在這裡。」

「但──」他覺得莫名心慌,甚至不願意讓雲豹離開一秒,萬一他消失在自己的視野內,會不會又再次遠去?

「放心,我很強。」雲豹嘴角勾起一個囂張笑容:「可能是政府軍的試探,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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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