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虛妄

二一、他的一往情深

天氣依然很熱，我甩甩頭，正努力地從腦中翻找一般愛情小說的女主角會怎麼應對這種狀況。

事情是這樣的：我前兩天突然被我的青梅竹馬告白了，雖然我當下直覺拒絕了他，不過卻造成了一個糟糕的局面——他躲起來了。

從Kevin那天先我離開百貨公司之後，我就沒看見他了，不管我怎麼打他的手機、打他家電話他都不接，通訊軟體不上線，論壇也不逛，標準的人間蒸發。

不敢把發生的事情確切告訴別人，我私底下偷偷密了雪齊，卻知道Kevin這兩天都還有上線打劈天，說不定是封鎖了我，故意躲到偏避角落練功……

很好，我讀過的愛情小說本來就屈指可數，而且現在我很確定裡面都沒有參考價值：青梅竹馬他如果是男主角，女主角就會接受他；如果不是，通常都默默守護，心碎了事。

好死不死今天是Kevin的生日，禮物我一回高雄我就買好了，是他之前叨念著的一本小說的精裝版本，咖啡色厚書皮燙銀，質感十足。

我煩躁地抓抓腦袋，說不喜歡Kevin……不是騙人的，我要是面對自己欣賞的男生，只要他被劃進戀愛對象裡面，我就會變得很不會說話，很容易失控，或是語無倫次說不出話來。

對Kevin，我一直都是把他當成好朋友，這到底算是哪種喜歡應該不用多說了吧……

越想越鬱悶，越想越暴躁，有什麼好煩惱的？既然Kevin想當個大家閨秀避不見面，我就當紈褲子弟上門騷擾不就好了？跟他把話講清楚，我又沒有打算要跟他老死不相往來！

當過不良少年又怎麼樣了？又不是殺人放火，有必要那麼自卑嗎？

視線落到身邊的紙袋子，裡面的生日禮物彷彿正對我發出無聲的召喚，要我趕快把他送去該去的地方。

我心念一動，立刻衝到門外套上鞋子，提著那袋禮物就直奔Kevin家，他家就在旁邊那條街而已，近得要命。穿過馬路的時候我琢磨了一下，轉進旁邊的星巴克買了新口味星冰樂：杏仁黑巧克力碎片，當然要加雙倍的鮮奶油。

「呃……」當我走到Kevin家樓下，已經揮汗如雨了。

一路上沒手撐傘，被太陽曬到快脫水，我努力瞇起眼睛盯著眼前社區的大門。Kevin和我家一樣是有管理室的，換句話說，也就是我沒有嗶嗶卡就過不了這道鐵門，況且我已經超過十年沒有來了，管理員都已經從叔叔升級成爺爺，我想他應該也不會幫我開門。

打給Kevin，他一定又不接……

「爺爺，午安。」

正當我站在鐵門附近發呆的時候，有一個住戶走來，生怕擋到他的路於是我就往旁邊讓了讓，讓那個手提繼光香香雞的少年走過去……等等，繼光香香雞？中午吃這個可以嗎！好香啊！

因為炸雞香味讓我忍不住向少年的背影看了幾眼，白色的T恤搭七分褲，身材纖瘦，看不到正面，不過我想應該也是個清秀少年，況且剛剛的聲音就可以加不少分了！

「爺爺，要吃一塊嗎？」

「唉唷，哩各買機咧喔？」爺爺一口標準台語跟少年對話，我心裡有點著急，不知道報Kevim家號碼他會不會讓我進去……不過要是他打電話上去楚家，我一定會被拒於千里之外。

我正思考著，說不定爺爺會在吃香香雞的時候，讓我有機會闖過這道鐵門……然後一邊的香香雞男孩就看了過來。

呃？我站在這邊太醒目了嗎？嚇了一跳我正想再退開一點，男孩就微笑著向我說話了。

「妳要進去嗎？」

「我、我？」因為沒有多餘的手，我只有瞪大眼睛才表達自己的訝異，然後就開始猛點頭：「啊，對啊，來找朋友……」

我的嘴巴張得老大，然後句子尾巴也就沒了聲音。因為我突然發現香香雞男孩我好像認識。

他就是那個在世紀廣場的繼光香香雞炸炸雞的美少年：結海！

我的表情應該很詭異，因為結海居然被逗笑了，他摀著嘴笑了兩聲，跟在世紀廣場炸炸雞的時候相比，開朗了三百倍不只。

「妳怎麼了？」結海笑著問我，我恍然回神開始陪笑。

「啊哈哈，沒有啦，只是……你是不是有在世紀廣場的繼光香香雞打工？」我試探地問道，果不其然看他笑容出現變化。

「……妳來買過嗎？」結海眨眨無辜的大眼睛，有些侷促地抓抓自己的頭髮：「嗯……謝謝惠顧。」

我被結海可愛的反應逗笑了，跟他聳聳肩，說我上次去買炸雞時，旭維和他的對話，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很奇怪，然後告訴我說旭維就喜歡開玩笑，不要管他。

於是我就和結海欣然地交換了論壇帳號，我順勢塞了一張純淨出租事務所的名片給他，姑且不論他會怎麼想，反正宣傳推銷不嫌多嘛！

我和結海解釋我要來找朋友，但是他沒接電話，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徘徊。當然，關於Kevin在躲我之類的，我一個字都沒有提。

「喔，那就一起進去吧。」結海不疑有它，和管理員爺爺道謝之後就提著那一大袋炸雞，跟我一起走進大樓中庭裡。

好久沒有來了，這裡倒是一點沒變。我瞄了中庭一圈，還是種滿了鳳仙花，樹也一樣是黑板樹，和過去的記憶裡相比，也就不過是茂盛了點吧？

「妳朋友住哪一棟？要帶妳去嗎？」結海和我四處張望於是問我。

「啊不用，他住A棟，我自己過去就好了。」

拒絕了結海的好意，我就在中庭跟他爽快道別，讓別人的炸雞冷掉是很不道德的行為，而且我也越聞越餓，下次世紀廣場再相見吧！

感謝老天爺賜給我一個香香雞男孩，我終於可以去按Kevin家的電鈴了！

跟隨記憶來到Kevin家那棟樓，我按下電梯的九樓，看著數字緩緩上升，我也莫名覺得有點緊張、呼吸急促，我今天這趟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要Kevin重新面對我，不要逃避現實嗎？

只可惜他想要的我給不了他。

吸吸鼻子，我踏出電梯，找到Kevin家的門鈴，腦袋還在猶豫，身體卻違背我的意志乾脆地按下去了。

「啊——」下意識發出慘叫聲，死定了！我還沒有準備要看到他第一句話要講什麼！？要是他賭氣不來開門，那我不是很窘嗎！更慘的是他說不定根本不在家，那我就更像是神經病了，還私闖民宅罪加一等。

不過慌亂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門板發出嘰呀一聲，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後，我心中原本打算先丟出去的道歉全梗在了喉嚨口，看來Kevin也沒有心理準備我會直接出現在這裡，開門的動作就僵在半途。

才幾天沒見，怎麼覺得Kevin就有了黑眼圈？我眼角餘光瞄到Kevin的手動了一下，我怎麼可能讓他把門關上？立刻伸出腳卡住門，讓他無法如願。

「幹，Kevin你敢摔我門！」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威脅，Kevin就算在鬧彆扭，也不會對女生生氣，當然啦，前提是他不要把我踢出好友名單的話……

「……對不起。」Kevin的臉上閃過一絲愧疚：「……杉杉，我現在不知道要跟妳說什麼……」

不知道跟我說什麼？我心裡冷哼，現在是我有話跟你說，你就安靜點老實待著！

「不准關門！」我用盡力氣瞪他，可惜兩隻手都提著東西，我把星冰樂往地上一放，反正裝在保冰袋裡也不怕它們融化：「你不會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吧？」

他張開嘴好像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弱弱地回答：「是……我的生日。」

「對，所以我拿禮物過來了你給我接好！」我惡聲惡氣地吼，把武俠片裡的綠林強盜學了個十足，我從手邊的袋子裡拿出那本厚重的書，直接砸到Kevin的身上，他嚇了一跳，用不是很好看的姿勢接住了。

其實我在家演練的版本，是想要一拳打斷他的鼻子——不過這有實行上的困難：要是Kevin破相，我想全世界的少女應該都不會放過我，而且重點是我太矮了，根本打不到Kevin的鼻子！

不過我猜想被精裝書砸應該更痛，因為他的眉毛都打結了，他躊躇了一下，把書抱在懷裡，依然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了就生氣。

「Kevin，你肯不肯聽我說話？」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一點。

我到底有什麼毛病啊，我痛恨在現實世界的自己難免有時候還會有些吞吞吐吐的毛病，如果是在劈天裡，我多半可以暢所欲言，而且還可以實行真正的痛扁，看看可不可以把Kevin打清醒一點。

這種時候，就覺得和藍天講話比較輕鬆，我和Kevin認識許久，但是中間的空白太過巨大，讓我無從了解這個青年的其他部分。

Kevin沉默著，然後妥協了把門打開，我提著東西走進去，客廳裡的擺飾和過去幾乎也沒什麼改變，我媽之前送給阿姨的一對玻璃小魚就放在櫃子裡，看起來嶄新如昔。

Kevin在沙發上坐下，把精裝書放到旁邊，輕聲地招呼叫我坐下，我從保冰袋裡掏出剛剛買的星冰樂，不直接遞給他反而過去蹭了他的臉頰，看他臉上留下水漬，被冰得瑟縮一下。

「杉杉……」

「前幾天的事我先跟你道歉，我……我可能講得太直接了。」把星冰樂一把塞進他手裡，我也自己將吸管戳進另一杯，感覺咖啡味冰沙在舌尖融化：「我不是討厭你。」

「我知道，是我……」Kevin緩慢地將吸管插進杯子，看起來很憂鬱：「是我太唐突了。」

我抓抓後腦勺，Kevin講話有這麼文言嗎？還唐突咧，他以為他是書生在後花園邂逅小姐嗎？

……我覺得我太緊張了。

「那個戀愛對象……」我為了轉移尷尬，怒吸了一大口星冰樂，被冰得牙齒酸痛，好不容易才回過氣：「我、我是說真的，我從來沒想過會和你變成男女朋友的關係，所以直接照實說了。」

「我沒有討厭你的意思。」我皺著眉，要講這種話還真的很難開口，很像全世界都有攝影機在拍妳，尷尬得要死：「只是，我沒辦法想像變成情侶的話會怎樣……你懂嗎？」

我盯著Kevin，心裡隱隱害怕他會像前幾天一樣變得充滿侵略氣息，好像變成我不認識的Kevin，處在另一個世界，像個隨時都會爆炸的不定時炸彈。

但是全部一口氣倒出來還是輕鬆多了，我故作鎮定地喝了一口冰沙，感覺咖啡味的飲料點點滑落我的喉嚨。

拜託，Kevin你快點回話啊！

正當我有點按耐不住，出乎我意料的，Kevin緩慢地彎起嘴角，露出我熟悉的溫和笑容，他的眼裡氤氳著微小的哀傷和失落，臉色蒼蒼白白，他順手撥了下自己的劉海，把飲料暫且放到桌上。

「我懂。」他輕輕地開口，就很像那時候在育瀅的舞會上，他向我邀舞的時候那樣輕柔的語氣，像踩在棉花糖上一腳高一腳低。

「我早就知道妳喜歡的不是我。」Kevin的視線落在桌邊，那裡剛好有一隻小螞蟻奮力往上爬：「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快放下，但是又不甘心。」

咦？喜歡的不是他？Kevin講得雲淡風輕，我卻是滿頭問號。

「想在妳面前保持著完美的樣子，但又會表現出我的軟弱。」Kevin苦笑著：「因為只有妳從小就一直走在我前面，就算長大了，妳還是那個小公主。」

「我……」我擠不出半點聲音，彷彿隨著Kevin的話語，我的記憶也跳躍回到幼年時期。

「回來之後妳一點沒變，我就慢慢地……」他停頓了一下，英俊的臉上隱約泛出一抹紅暈：「慢慢喜歡上妳了。如果能一直在妳旁邊有多好，即使妳根本就不會喜歡我，我也……」

Kevin收著語聲，我則被他的一番話砸得頭昏眼花，有點消化不良。這麼直接的告白，這些才是Kevin藏了兩年的真心話？

我還來不及接話，Kevin就又自顧自地繼續下去，我想他應該不想被打斷，所以又緊緊閉上嘴巴。

「我原本想告訴妳的，只是找不到適合的時間點。」我知道他指的是在英美聯邦的事情。

「……一開始是被欺負，小學和中學我幾乎都被欺負。小孩子對外國人很排斥。」Kevin的聲音聽不出別的情緒，不過我想他當時一定很難過，畢竟在幼稚園相識的時候，他是那麼膽小又怕生的小孩：「到了國二……Eliza來找我了。她雖然很小但是國中部的頭，因為也是華僑，所以對我特別注意。」

Kevin講得輕描淡寫，我猜那時候的情況一定沒有這麼平淡，說不定Kevin有被痛揍一頓之類的，天啊他們怎麼會捨得打他的臉呢！想到我就想把曾經欺負過Kevin的不知名人士通通揪出來痛扁一頓！

「我那時後不想再被欺負了，就一口答應了Eliza的邀請，我要她讓我變得不再弱小，交換條件是我當她的男朋友。」

我的下巴現在應該掉到地上了，所以說Eliza一開始就擺明要倒追Kevin囉？那她的表現也都可以理解了，對喜歡的男生，再怎麼強勢的女孩總是會有那麼點少女的。

「……那時候我做了很多……壞事。」他停頓了一下，前幾天我就聽他說過了，對於不良少年刻板印象的事他幾乎都做了：「除了抽菸，我不敢抽。」

「咦？這樣不會被排擠嗎？」我好奇地發問，一般幫派分子不是都會叼著根菸自以為很帥的樣子嗎？

「呃，那個……」Kevin看起來有種微妙的尷尬：「因為Eliza的關係，所以他們沒人敢念我，但是嘴巴空空的他們又嫌沒有氣勢，所以我……就都咬著棒棒糖。」

「咳咳咳！」我差點被星冰樂嗆到，我咳了幾聲盯著Kevin微紅的臉：「真假啊！」

不良少年打扮的Kevin叼著一根棒棒糖走在一群太妹太保中間，那畫面怎麼想都很好笑啊！尤其是拿著草莓口味的話，你不覺得那畫面太突兀了很粉紅嘛！

Kevin很拘束地抿抿唇，好像想伸出手卻又縮了回去，他嘆了口氣，眼裡閃著柔弱的霧：「……妳討厭我了嗎？」

「怎麼可能。」我一秒否決，眨眨眼睛想把Kevin的臉看得清楚一點，這樣的Kevin可不常見：「我永遠都不會討厭你。」

Kevin像是剛剛在嚎啕大哭，下一秒又被逗笑的小孩發出一個笑聲，他坐過來，鼻尖哽咽著一點濃濃的音調：「杉杉……」

我手想抽走，但是又不是真的退縮，只遲疑了一下，Kevin的手就牽住了我的，他的手心意外的很細膩，和我這種乾巴巴的手完全不同，和我相比他簡直就是大小姐的玉手！

因為剛剛捧著紙杯，所以雙方的手都涼涼的，手上有點濕滑，不曉得是紙杯上的水珠還是Kevin的手汗？

「我可以……抱妳嗎？」他的聲音像從壓抑的聲帶深處擠出來的，好像他本來就是一個陶瓷娃娃，只是過去的我都沒有發現。

我直覺想開口拒絕，Kevin就虛幻地微微一笑：「一下就好，然後……我們就可以變回好朋友了。」

我根本就吐不出拒絕的話，Kevin的肩膀其實很寬，我靠著他幾乎不能呼吸了，我聽見他的心跳很快，像我去聽演唱會的時候，看見偶像的那種快法。他其實不算是抱著我，是我靠著他的胸口而已，我感覺不到害羞一類的情緒，只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離Kevin這麼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