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虛妄

二十、誰藏著秘密

期盼已久的暑假終於來臨，我捧著馬克杯，穿著前年參加鄉友會社團得到的會服和運動短褲坐在沙發上吹電扇。

台灣的夏天果然是不負眾望，熱到讓人都脫了三層皮了啊！

一口氣喝乾了明日葉，我真想就這樣待在沙發上不要動彈，可惜事與願違，現在時間是兩點四十五分，距離我和Kevin約定見面的時間還剩下十五分鐘。

說到Kevin，他大概是我在暑假中唯一會見到的事務所成員了，畢竟其他人都分散各地，只有萃伊沒事會下來玩一玩，要叫她下來工作我看是難如登天啊！況且自從前幾天她拿到那個黑襯衫男的名片之後，就興奮到不行，常常密她都回我一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句子。

不過內容都是這樣……

『杉杉！理學先生傳了球球的照片給我！她好可愛喔！』

『聽說他們會一起洗澡欸，我好羨慕！』

……我不想追究到底萃伊喜歡的是黑襯衫男理學先生，還是球球了，總之她高興就好，女王行事不是我可以度測的！有時候乖乖閉嘴比較聰明！

放下馬克杯，我很迅速地換好衣服，反正和Kevin也沒什麼形象好顧忌，不過是去大型購物中心考察一下地形，看看是不適合作為高雄的約會景點，有沒有什麼冰淇淋店可以讓他們感情很好地吃啊之類的。

隨興綁好頭髮我就出門了，果不其然等我走到轉角處的便利商店，Kevin已經站在那裡等待了。

今天Kevin套了簡單的polo衫，下面牛仔褲加上黑色的運動鞋，頭上戴了一頂顏色頗鮮豔的淺藍色棒球帽，雖然簡單卻有型，我覺得他的光芒似乎比以往都還要耀眼很多。

自從進了事務所之後，Kevin好像就變得更有信心了點，不但眼神不會畏縮，連穿搭衣服也厲害好多啊……我都不知道他有這麼多衣服！他以前是都堆在高雄生灰塵嗎？

「杉杉。」Kevin看到我立刻勾起笑容，四周充滿了久違的巨星光輝。

「喔……嗨。」我舉起手乾脆地打招呼，跟Kevin客氣下去是沒完沒了的，所以還是直接打住比較好。

我和Kevin走往附近的站牌，因為購物中心有專門的免錢接駁車，秉持著能省則省的好觀念，我們就決定利用這項服務了，幹嘛跟自己錢包過不去啊！

坐上車之後很幸運地還有位子，我發了條訊息給藍天，威脅他要好好休息養腳傷，說到那天我還是有點頭痛，到底要怎樣才能理解藍天的思考迴路呢……

明明腳之前就受傷了，卻一直都不肯講，是要讓我背負罪惡感嗎？雖然那天他說是因為我會擔心……靠，我擔不擔心是我的事他管個屁！況且這件事我也不想問蠍子，怎麼感覺自己很丟臉？

「杉杉，到了。」正胡思亂想，差點又因為藍天這個奇葩而燒壞自己的腦袋，Kevin的聲音柔柔響起，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跟著Kevin跳下車，馬上熱氣撲面而來，讓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哀號。

「啊……好熱啊……」看著眼前的百貨公司大門，人倒是不多，應該是因為今天是平日的關係，這就是大學生的秘密小特權，因為提早放假，高中以下的學生都還在上學，到處去玩人都超少！

跟Kevin走進大廳，其實這裡我不常來，只是之前跟我媽來過幾次，除了頂樓有電影院之外我還真一無所知，不過客人似乎絡繹不絕，不知道到底有啥好玩的……身邊情侶怎麼這麼多啊，這裡果真是約會勝地嗎？

還好我身邊也有個Kevin，雖然不是正牌男友，不過有個帥哥，還是很有面子的！

「杉杉，要先去哪裡？」Kevin慣性詢問我，他從以前開始好像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要問過別人意見，就算跟我認識了這麼久……呃，好啦，中間有好幾年是空白，不過Kevin果然還是一樣。

這樣念頭一轉突然就輕鬆了起來，我攤了攤手：「當然是要去電影院探探路囉！」

「電影院……二十一到二十四樓。」Kevin低頭看他的平板，上面是這間購物中心的詳細資料，看起來應該是官網吧！Kevin就是這些東西他最行。

「那就走吧！」我拉著Kevin採取搭手扶梯上去的策略，雖然是有點花時間，不過看到觀景電梯有不少人在排隊，我就立刻喪失想搭電梯的慾望了，就一層層上去順便逛逛也不錯。

Kevin不愧是我親自鑑定過的溫柔派好男人代表，我在專櫃到處打轉他也一句話都沒有插口，還問我說需要幫忙提包包嗎？他一問出口我立刻反應過來應該要節制了，因為他這不是要幫我提東西，而是要幫忙看管我的錢包，避免我一發不可收拾買太多東西的意思……

「算了，我們上去吧……」我依依不捨地又看了米色針織衫一眼，才跟著無奈微笑的Kevin繼續上樓。過了少女樓層就心無旁鶩了，Kevin也不太會逛街，尤其是跟我一個女生他更難逛吧！

委屈你了，Kevin。

經過了約莫半小時我們才終於看到電影院門口，旁邊貼滿了近期新上映的海報，看著開始多起來的鬼片海報，我覺得背後都毛起來了，我對那些看不到的東西怕得要命，最好完全不要碰。

比起看鬼影森森的恐怖片，我寧願看粗製濫造的商業愛情片……當然，能有第三選擇更好。

偷看了Kevin一眼，發覺他一直往旁邊的海報看去，我瞄了兩眼，是「危險信號」，最近廣告打得挺兇的，主要是描述一個身分低下的打雜男愛上一個只愛金錢和浮名的舞妓，走的是復古風格，我看過預告片，整部戲充滿了豔麗又頹靡的色彩，剛好有點對到我胃口。

「Kevin，你想看這部？」我從旁邊觀察他的神色，看海報看出神的Kevin很認真，尤其是鼻樑這麼挺……眼神又這麼靜，好像我突然不認識他一樣。

「……嗯。」Kevin應了我一聲，然後回過頭對我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可以嗎？」

「都已經來了，就看吧。」我聳聳肩，雖然我不太愛看電影，不過這也是為了事務所的考察嘛！想想有多少情侶都喜歡約會來看電影啊？事先摸清楚電影院的結構，絕對是有利無害啦！

Kevin一聽我答應，馬上開心地笑開，柔聲開口：「我去買票。」

「一起去吧。」我搖頭拒絕Kevin的提議，出門在外我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就算他馬上就會回來，等在那裡也很尷尬啊！

正要邁開腳步，我一轉身迎面卻直接撞上一個黑影，衝擊力讓我眼前一花，後退了兩步撞上一邊的海報牆，手邊不知道摸到什麼，手心劃過一絲痛意，心裡反應過來我冒失撞到人，我甩甩頭就先道歉。

「對不起……」

抬起頭我就對上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我錯愕了一下，對方的惡意太明顯了，明顯到我甚至一秒就覺得他是故意撞過來的。

對方是個男的，年紀可能跟我差不多大吧，但是很高，高大的程度讓我覺得他應該不是純粹的東方人，尤其是輪廓可以依稀看得出一點西方人的影子。

「杉杉！」Kevin驚慌地拉住我的手腕，幸虧他這一拉我才沒有繼續發呆，我捏緊手心，被Kevin扯到身後。

Kevin確定我沒事之後，眼神頓時變得寒冷，他盯著剛剛明顯是蓄意撞到我的青年看，語氣冷漠卻不失禮貌。

「先生，請你道歉。」我很少看見Kevin生氣的樣子，還在發愣的當口，所以錯過了最佳的插話時機，耳邊聽見Kevin冷冰冰的語調，讓我感到有點陌生。

我眼前正上演一齣經典的惡霸攔路戲碼。對方聽見Kevin的發言，臉馬上變成凶神惡煞的表情，害他那張原本還算端正的臉變成跟章魚腳一樣扭曲。

……我最近怎麼好像常遇到這種事情啊？時機歹歹，連大學生高中生都學會仗勢欺人了？

「哼，自己走路沒注意，怪我囉？」青年也不負眾望地說出惡霸台詞，我這才有時間打量他，看他抓成沖天造型的刺蝟頭和手臂刺青我就生不出好感，這是搭配的問題……還有人的問題。

「是你撞過來的。」Kevin冷冰冰地望著他，語氣斬釘截鐵一點餘地也沒有。

雖然我很想回對面的男人一個幹，不過畢竟我沒有證據說是他撞我，還是我撞他，只好乖乖閉嘴交給Kevin應對。

「Leo，你在幹嘛……啊啦，Kevin？」

所幸這對峙局面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平衡，我抬眼看向朝我們這邊走過來的女生，剛剛那句話就是她說的。

天啊，這女的是誰啊！好神奇的打扮啊——！

一個少女一邊掩著嘴巴笑一邊走過來，她眨了眨畫了粗黑眼線的眼睛，驚恐的灰色放大片讓我忍不住倒退一步，長髮編成了複雜的樣式，幾條辮子垂在胸前，綴滿了閃亮亮的裝飾品。

衣服是斜肩的款式，下面短裙短到不可思議，又蹬著一雙螢光色帆布鞋……整體都非常搶眼，尤其是那張簡直像是等等就要去夜店的臉，小姐妳妝化這樣臉不會爛掉嗎？

話雖如此，在濃妝掩蓋之下我還是可以看得出女孩長相不錯，而且是個東方人。她剛剛喊了Kevin，她認識Kevin？

我覺得我最近可能有退化，或是被藍天的詭異思考模式影響，所以腦袋有點運轉不靈，我悄悄向Kevin看去一眼，他抿著唇的樣子非常僵硬，我心裡好像有個什麼關鍵點在發光。

好像……

「……妳為什麼在這裡。」Kevin終於開口，看著面前笑得一臉無辜的濃妝妹和高大青年，語氣不善。

「返鄉看電影也不行嗎？」濃妝妹討好地笑了：「學長，你變好多啊，我比較喜歡之前的你……」

Kevin非常明顯地後退了一步，連帶我也被他拉著向後退，我有點尷尬地搔搔頭想發問，卻找不到個合適的時機點。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妳是……」

「呀！」濃妝妹裝作一副現在才發現我的樣子，眼睛盯著我看，嘴角勾出一抹無辜笑容：「學長，你沒跟你馬子解釋嗎？」

幹，妳誰啊講話這麼難聽！我一聽立刻想一句髒話頂回去，不過要冷靜，犯不著跟不識好歹的小妹計較！

「……杉杉不是我女友。」Kevin這麼說的時候，手掌稍微收緊，我感覺他手裡冒出奇異的冷汗，滑得幾乎握不住我的手了，他聲音沒有起伏，和機器人的聲線有得拚：「Eliza，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不要把別人牽扯進來。」

「學長見外什麼，你明明一直牽著她。」濃妝妹的名字看起來應該就是叫Eliza了，她用鼻子向我這個方向一點：「你還怕她知道？」

呃，抱歉這發展好像有點跳太快喔？明明我剛剛還打算要去買票看電影的，結果現在居然站在這邊和一個濃妝妹打啞謎，好吧，既然Kevin會這麼叫她，我想這個女人多半是Kevin在國外認識的，而且交情匪淺。

不過看Kevin反常的樣子，不會這女的跟他有什麼過節吧？以往Kevin都對女生非常溫柔紳士，講話聲音就是那樣子，很少看他對女孩這麼冷淡。我輕輕掙開Kevin的手，剛才那個Eliza不說我還真忘記了Kevin還抓著我的手咧。

其實Kevin很少提他先前在國外留學的事情，我幾乎對那段時間一無所知，以Kevin的模樣，我想在國外應該也受歡迎的吧？所以說……這個濃妝艷抹卻依然難掩端正五官的少女，會不會就是Kevin的……前女友？

我先聲明一下，我不知道Kevin有沒有過交往的對象啦，不過條件這麼優的男人，現在雖然單身，也不代表過去沒有個幾段情啊？

雖然我對這個講話沒禮貌的女生沒好感，不過說不定就是因為她還喜歡Kevin，所以對旁邊的我有敵意？這樣講就解釋得通啦。

姑且不論Kevin的眼光究竟如何，但是現在……

「杉杉，妳先走好嗎？」正當我的腦袋胡思亂想間，感到手掌一緊，Kevin拉了我的手一下，輕輕地開口，語調從來沒有如此充滿哀求過。

我錯愕了兩秒鐘，然後皺起眉頭，一口拒絕：「不要！」

「杉杉……」

「你休想。」我冷哼了聲，在Kevin還沒說出下一句勸諫之前就打斷他，難道他以為他講一句話我就會乖乖地離開嗎？我又不是少女漫畫女主角只會壞事，走？要走去哪裡？

Kevin一句話讓我心頭火起，忍不住再度檢視對面的女生——我猜那個叫Leo的，應該只是跟班一類的吧，畢竟剛剛他完全都沒開口，所以和Kevin認識的八成只有Eliza。

「學長，看，連她都這麼說了。」Eliza的心情看起來莫名愉悅，她斜眼看了看自己五顏六色的指甲，笑得無比燦爛：「你就好好說清楚嘛，我們一直都很想你呢。」

我們？我不著痕跡地瞥了Kevin一眼。

他抿著唇沒有開口，眼睛裡顯而易見的戒備，和平常弱氣的樣子大不相同，他垂下眼睛，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學長～」Eliza依舊心情很好的樣子，還拖長了尾音：「喂，妳也想知道吧？」

最後那句話是對我說的，我扯動嘴角，雖然不願意承認，不過的確我也對Kevin在國外發生的是一無所知，會興起探究的心情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我雖然想知道，也不願意Kevin在這種狀態下對我坦白，如果是會讓他難過的事情，那還不如不聽。

Eliza靠得不算近，但是從她的方向我依稀聞到一種尼古丁的味道，不曉得是她還是Leo有吸菸，讓我打從心裡不舒服。

「……我想知道沒錯，不過——」

「哼，我就說吧！」Eliza抬起臉孔，甩了甩垂在兩側的長辮子，有種討好似的炫耀：「學長，你好歹應該給個交代嘛，明明在那裡都跟我們一起的，卻突然就退出了，不曉得被誰誘拐的？」

噢，聽她這麼說前女友的猜測要推翻了，難道是……社團？同一個社團成員，但是Kevin不知道什麼原因卻突然退社嗎？真不像一向負責的Kevin會做的事。

「不可能，Kevin不是那種會突然消失的人。」我反射性地一口回應。

「看來妳也沒多了解他。」Eliza勾起笑容，這次唇角充滿惡意，我被堵得說不出話。

「Eliza，不要說了。」Kevin截斷了之後可能會滔滔不絕的諷刺，態度依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語氣裡有隱隱壓抑的憤怒：「妳到底想要怎樣？」

「你不是很清楚嗎！」Eliza瞪大眼睛，第一次出現了笑以外的表情：「大家都想要你回來！你在這裡就過得比較好嗎？我不相信！」

她的聲音吸引了附近客人的注意，雖然平日人並不多，但是還是有許多好奇的視線不斷往這邊飄來，Kevin的眼神越發冰冷，用我難以想像的語氣回答：「不需要妳操心，我現在過得很好！」

「騙人！」女孩咬著唇一臉不服氣：「怎麼可能！在一起的時候你明明告訴我你喜歡這樣的生活！而且還——」

「滾。」Kevin無動於衷地吐出一個字，見Eliza張大了眼，滿臉不可置信，沒有預料到青年會如此直接地下逐客令。Kevin依舊面無表情：「既然你們不走，那就我離開好了。」

「Kevin——」

Kevin不待Eliza說完話就自顧自地掉頭離去，連我也沒有喊一聲，高挑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轉角的電梯間，淺藍色帽沿一閃即逝。

「Kevin！」顧不得身後的兩個罪魁禍首和眾好奇的窺視，我想也沒想，踏著Kevin帶起的風追了上去。

我無暇思考關於Kevin詭異的反常，這跟平時的他差距實在太大了，根本像雙重人格，說翻臉就翻臉。我用在百貨公司裡可以開的最大速度追著他的腳步，希望Kevin還不要撇下我跑得太遠。

可惡，電梯間怎麼這麼遠啊，Kevin是怎麼一下就跑到那裡去的？腳長就是這樣嗎！可惡的一七七。

好不容易追到電梯間，我遠遠就看到Kevin扶著牆壁大口喘氣，他瞪著眼前的吸菸室門口，視線似乎能把門戳穿。

「Kevin？」

他沒回頭，只是顫抖著閉上眼睛，嘴唇顏色退成蒼白，我背脊爬上膽怯，總覺得眼前的人跟我以往認識的Kevin都不一樣，陌生得有點遙遠。

「……喂，你不解釋一下嗎？」我皺著眉問他，不管怎樣都不能丟著他一人吧？好歹我們是一起來的，何況我現在滿腦子都塞爆了疑問，我只希望Kevin給我一句話就好。

說「沒什麼」，或是「不要問」都好，只要他不再這副臨近崩潰的模樣，和平常一樣微微一笑。

可惜Kevin並沒有如我所願地轉過頭來微笑，漸漸的他的肩膀不再顫抖，但是臉色依然差得像要去見閻王，他側過身讓我看到他半邊臉，眼角閃著脆弱的光，我彷彿被狠狠地敲了一記，瞬間眼冒金星。

雖然童年的記憶都很薄弱，甚至能留下來的沒有多少，不過我記得Kevin小時候常用這種眼神看我，然後躲在我後面，一句話都不敢說。

耳裡開始傳來轟隆的聲響，就像耳鳴被無限放大，嗡嗡響在耳膜深處，百貨公司放的家俱音樂都變得模糊不清。

「Kevin……」我忍不住叫了他，只是他緊緊抿著唇，像是個敲不開的蚌殼，沒有一個字。

我也不是笨蛋，光從剛Eliza和Kevin的對話還有Kevin的態度來推敲，也大概可以猜出一二，只是那個猜測太戲劇化，也讓我太難想像。

我猶豫了幾秒鐘然後走上前去拉Kevin的手，他像被燙到一般猛然一縮，轉過來看我，他應該知道我想問，但是不是他先開口的話，我也絕對不會問出口。

Kevin這樣畏縮的一面我再清楚不過了，你不問，他是打死也不會主動解釋的。這麼說起來，欲言又止的Kevin，似乎我在不久之前也看過，就在決定要開事務所之前那幾天，我在教室裡分類書籍到要抓狂的時候。

雖然相隔才一個多月，卻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會不會其實Kevin也有好幾次想告訴我他在國外發生的事，但是我卻完全沒有意識到？

心裡兩個聲音在互相打架，我努力克制自己，以免不小心問出口，會讓Kevin一下子就碎成一片一片。

「……我以前玩得……很瘋。」啞得不像是Kevin的嗓音響起，在平日不見人的電梯間裡格外清晰：「和Eliza……也交往過。」

我以為我不問他就會這樣裝作沒事人一樣蒙混過去，所以他開始解釋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所以前女友居然是真的嗎？！我的眼睛現在應該瞪得比飛天小女警還大，但是胸口卻還是被什麼給緊緊壓住，不自覺地憋住呼吸。

Kevin的眼神很可怕，我發現他的眼睛裡有細微的血絲，像是熬夜好幾天才會出現的紅，他頓了一頓，沒有給我插話的機會。

「我很膽小，所以只好藉由這樣來尋求強大。飆車或是在學校把別人的置物箱反鎖……」Kevin語速越來越快，而我震驚之餘幾乎聽不進他講的話，心裡的猜測被漸漸證實，我反而覺得嘴裡發苦。

飆車？霸凌？蹺課？泡夜店？這是眼前的青年做過的事嗎？清雅俊秀的青年曾經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當離經叛道的不良學生？

雖然腦中勾勒出的叛逆模樣還不算太糟，不過我當然不會蠢到把這些想法說出來，他總不會還常常叼著一根菸，在校園的角落吞雲吐霧吧？

「……老師氣得幾乎要把我打昏，但是我知道……」

「你知道你在自欺欺人嗎？」我聽不下去了！我忍不住打斷他，Kevin這樣傷害自己的用意是什麼？為了懲罰我叫他解釋這一切嗎？

Kevin頓時收住語聲，他盯著我的眼神前所未有，似乎我沒有認識過這樣的他。

「妳很意外吧。」Kevin的音調在顫抖，壓抑著即將沸騰的什麼。他雖然很高，但是現在卻跟以前那個小孩子一樣柔弱，也對我全心的信任……他相信我會對他失望、對他發火，痛罵他一頓然後揚長而去。

「為什麼……你明明不想這樣吧……」我下意識地搖頭，無力地吐出句子，但是卻感覺痛苦得無法繼續，他先前的蓄意隱瞞，擺明就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事實，但是今天，卻因為Eliza還有我，讓他狼狽地回想那段時光。

「我不——」我不打算逼你坦白。

「對！妳不懂！我最不想讓妳知道！我——」Kevin突然爆出一句大吼，他一瞬間欺近我，把我逼到牆壁邊，我感覺背後一片冰涼，一眨眼就無路可退。

很近，近到我想罵聲靠杯來表達我的驚恐。

Kevin抓住我的肩膀，手勁沒有節制之下竟然讓我隱隱作痛，我看見他眼底的血絲，和失控的呼吸。

「——我喜歡妳！因為喜歡妳所以只想在妳面前當個好男人，我不想讓妳知道！」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句話，在我面前投下無敵震撼彈：「但這樣我要怎麼面對妳！」

我無法動彈，看著Kevin語無倫次，眼底壓抑著他的所有渴望，我們靠得很近，我幾乎可以數出他有幾根睫毛，鼻尖感覺到男性的溫熱吐息，那一瞬間他充滿了侵略的氣息，我甚至以為他會……吻下來。

這一瞬間我才突然驚覺，原來Kevin也是男人，不是一直待在旁邊沒脾氣、偶爾還會不自覺撒嬌的那個傢伙。

Kevin的呼吸聲又重又濁，像狂奔了幾公里的樣子，我則是瞪大了眼睛完全擠不出一個字，他剛剛說什麼？他喜歡我？

他過了幾秒鐘像被燙傷似地縮回手，但我們的距離沒有拉開，他的手好像想碰我的頭髮，但是手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又停下來。我努力地抬起眼睛看他：「Kevin……」

「——對不起。」Kevin恍然地退後好幾步，眼底有著來不及掩蓋的狼狽和挫敗：「我還不想說的……我只是……」

他匆匆退開，臉難堪地別過去，淺棕色髮絲貼在他側臉上，勾勒著他的輪廓卻好像跟剛才看起來不一樣。他極力壓抑著他的情緒，我過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應該接話。

「那個，我……」我深吸了口氣，感覺心跳快得好像高鐵在飛馳，我不太確定我有沒有臉紅，因為現在沒有那種餘裕。

平常講話沒什麼顧忌，不過面對這種場合，就算對感情遲鈍如我，也有暢所欲言的困難啊……

快醒醒啊薛品杉，妳引以為傲的口無遮攔呢？

「我、我沒把你當成戀愛對象過……」我的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開了開關就不斷地自己講話：「你知道我一直都是這樣嘛，我很遲鈍，什麼都不會發現，所以……」

「所以我和你一直很要好，但那不是戀愛，是……好朋友。沒有人可以和喜歡的人自然聊天的嘛，我以為……」

我抿抿唇，感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停下語聲，去看Kevin的表情。

Kevin沒說話，他的表情又回到那副脆弱的樣子，好像剛剛的大吼不是他發出來的，那危險的氣息似乎都是幻覺，眼前的青年，還是那個要我照顧他，畏縮的男孩。

我正想再開口叫他，Kevin就微弱地低喃了一句對不起，聲音低到好像風一吹就會散掉，他壓低了帽沿，然後轉過身從我的視線裡二度消失。

他走路雖然很快，卻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氣，好像隨便一個小女孩走過去都會把他撞倒。

偏偏我愣在當場，腳像是生了根似的無法移動，平時囂張的氣魄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